外行這個詞出現的時間不長，清代小說《儒林外史》里才頭一回用，就是不屬于某專業(yè)或不專于某專業(yè)的人都算“外行”，所以對于環(huán)評這件事，我就是一個徹徹底底的外行。
我能與環(huán)評沾上邊是因為其中的一個重要環(huán)節(jié)，叫“現場調查”，現場調查里又有一個環(huán)節(jié)，叫“現狀監(jiān)測”，現狀監(jiān)測包括環(huán)境質量現狀監(jiān)測和污染源現狀監(jiān)測。每當環(huán)評工作進行到這個環(huán)節(jié)，項目負責人就要聯系一個可靠的監(jiān)測單位去實施監(jiān)測的任務。我所在的單位叫“國家環(huán)境分析測試中心”，無論是哪種監(jiān)測都是我們的拿手好戲，而我就是那時候在單位里開始成為專門干“現狀監(jiān)測”的人。我們與當時的“中日友好環(huán)境保護中心環(huán)境影響評價研究中心”曾有過長期合作，合作過程非常愉快，至今不能忘懷那些快樂的時光。
因為環(huán)評工作技術上的復雜性，合作了十多年，我仍然只是看得懂監(jiān)測方案，會照著方案干活，對整體工作過程完全不了解，但是我能從方案中大概知道環(huán)評的級別，因為等級不同，監(jiān)測點位的數量也不同，三級評價一個室就能完成，如果是一級評價，半個測試中心的人都要出動。
拿到監(jiān)測方案后除了進行實驗室內的技術處理，監(jiān)測單位還需要承擔一個比較特殊的工作，就是要到現場找監(jiān)測點位，俗稱“踩點兒”。土壤和地表水監(jiān)測比較簡單，看好了路，哪里有泥，什么地方有坑，河多寬，橋多高，碼頭多遠，租船多貴……這些都不算大事，麻煩的是大氣。想當年，大約十好幾年前吧，大氣環(huán)境質量現狀監(jiān)測即便是三級評價也要設1~3個監(jiān)測點，要是趕上一級評價最少10個點，連續(xù)監(jiān)測5~7天，遇雨天還要順延。大氣環(huán)境影響評價導則上對監(jiān)測點位的布設是有明確要求的，采樣器放多高，離墻多遠，周圍有沒有污染源，都有規(guī)定，確定監(jiān)測點位時必須滿足。除此之外，要真正可以實施監(jiān)測還必須滿足以下條件：
第一，要有穩(wěn)定的供電。因為那時候環(huán)境質量現狀監(jiān)測還包括常規(guī)因子監(jiān)測，其中TSP、PM₁₀都是必測項目，需要用機械泵連續(xù)采樣24小時，光靠電池是不行的。有了電還得人家愿意讓你免費用，實在不行也要給點錢，有一回到了某地的一個村，村長兇巴巴地說：“你們用我們五天電，可得給錢，怎么也得給十五塊錢吧！”我問是一天十五嗎，他說那不能，一共十五，我長出一口氣，因為這種錢沒法報銷，多數要自掏腰包，當年的七十五可以算很大一筆錢了。
第二，要有院子。這主要是為了安全，采樣器再小也有二兩鐵，放在馬路上難免被人偷了去（那時候還沒有天網）或者被人捅咕壞了，如果有人再觸了電，就不單單是經濟損失了。我們找的地方大多是某單位（工廠、學校、政府機關等）的傳達室，大門邊上必有一片空地，傳達室里怎么也得有電燈，夜里還有人值班，簡直不要太理想。如果到了村里，就直奔村委會，必有個全村最大的院子和不要錢的電，弄好了還會有飯吃。村民家里是萬萬不能去的，有再大的院子也不行，因為他們會在做飯的時候撥掉儀器，插上自己家的電器，完了還給插回去，再打電話告訴你機器不轉了。當然，如果碰到當地的霸主，情況就會完全不同，那次到一個地方做環(huán)評，帶我們踩點兒的老頭肯定是個地頭蛇，相當霸氣，他個子不高，底氣十足：“甭管什么，只要你提出來，我就能給你辦。沒有電？可以從路燈上接！放地頭？放心，絕對丟不了！”為了充分享用特權，我就真的在四邊不靠的麥地里選了兩個監(jiān)測點。
監(jiān)測點看好了，只是一廂情愿，地方再合適，也得人家愿意。最刺激的環(huán)節(jié)就要開始了，雖然有當地環(huán)保部門和環(huán)評單位的同事一起，但是在沒有介紹信情況下進去（因為不知道會找到什么單位，沒法開介紹信）還是心里發(fā)虛，因為你不知道將要面對一個什么人，這個變數太大，實在不好掌握。面對不同的對象，需要隨時轉換不同的角色，準備不同的談話內容，力爭在十分鐘之內變成熟人：面對滿嘴臟話戴大金鏈子的大老爺們，我就是北京胡同里的老娘們兒，遞上一根煙，萬事好商量；對戴著眼鏡、穿著干部服的斯文男子，我就是監(jiān)測單位的高級工程師，客客氣氣，用專業(yè)名詞砸他；碰上中年婦女多談更年期，看見小姑娘夸她的包好看，手機時髦，小伙子最簡單，直接說他帥就行了。最不能找的就是領導，俗話說現官不如現管，找領導是很傷人的，十有八九辦不成，這就是考驗說話技巧的時候。我一般會問：“這里是您主事兒嗎？”自行體會一下吧，算命先生說話也不過如此。
等“主事兒的”出現了，下一步是讓他相信你是一個正經又不是很正經的人，正經人是要保證不破壞他的設施，不偷盜他的財物，不影響他的生意，不出任何幺蛾子；不太正經的人是要讓他相信你不是環(huán)保局的，不會拿監(jiān)測出來的數據找他麻煩，罰他們單位的款，讓他失業(yè)。這個尺度很難拿捏，要在短時間內判斷出這個人是什么脾氣，什么品性，愛聽什么，又忌諱什么。說話聽聲兒，鑼鼓聽音兒，聽了他的上半句，就要想好下半句怎么接，凡是覺得要妨礙自己成功的話都要在半截堵回去，這個過程既艱難又有趣，非常富有挑戰(zhàn)性。上至頂層領導，中級主管，下至看門大爺，憑著我富態(tài)的身材，和善的長相，良好的性格和快速的反應，當然最重要的還是要有環(huán)評單位和當地陪同人員的完美配合，失敗的時候竟不多。當然實在不行的時候也只能放棄，這會令人非常沮喪，那時候我常常盼望環(huán)保法里增加一條“公民有義務配合實施環(huán)境監(jiān)測活動”。
作為一個“不太正經”的人，我也會弄出點無賴的事。有一次我看中了某派出所南邊的一塊方地，但這個地方是在馬路邊上，沒有院子。我們進了派出所也沒多說，只從人家車棚里接了電，把電線甩到馬路上，架上儀器就走了。第二天，那個派出所的指導員（我第一次知道派出所也有指導員）把我叫到他辦公室數落了15分鐘——有你們這么干事兒的嗎，隔兩鐘頭我還得派人出去看看，我們丟不起這個人！我心想早就知道人民警察丟不起這個人，要不然也不能放那兒??！
建設項目環(huán)評在城里的少，多數在農村，農村的院子里大多數會養(yǎng)上一兩條狗，都是吃剩菜剩飯的看門狗，不是吃雞胸脯、牛里脊、鴨脖子的寵物狗，它們都用鐵鏈子鎖在一個破棚子門框上，面前放著一個臟臟的、空空如也的飯盆。我們在未來五天到七天內，都要在這里出入，與這些狗的關系就變得十分重要，投喂當然是最直接的手段，普通狗喂兩次就投降了，第三次就只會眼巴巴的看著你的手，盼望著能從里面飛出一塊烙餅來。好狗自然不同，吃了你的東西還要沖你叫，當年某地有個狗叫“大黑”，不知道是什么品種，一直瘋狂地叫，最后是那個院的女主人摟著我的肩膀跟它說：“這是我朋友，我姐們兒。”它才不叫了。還有一次在南口附近，院里養(yǎng)了一二十條狗，我們員工拿著兩個吸收瓶，剛拉開門又趕緊關上門回來了，我問怎么了，他顫抖著聲音說“有狗！”那一群都是大狗，而且不是金毛、拉布拉多那種寵物狗，還都沒拴著，一出門就呼拉拉圍上來，確實嚇人。但是我很快就找到個突破口，其中一只黃白色的狗，據說是外面的人寄養(yǎng)在這里的，別的狗都不理它，我就專門喂它，這位馬上就淪陷了，把鼻子貼在我腳邊，一咕嚕躺下去，滿地打滾，然后在我身上蹭，把地上的土全蹭我褲子上了。
除了狗，還要防著雞，那次在昌平，不知道怎么就得罪了院里那只大公雞。這只大公雞很漂亮很神氣，每天都在院子里“吧嗒吧嗒”地散步。有一天我去看后院的雞窩，忽然聽到身后微微地有動靜，回頭一看，是那只大公雞躡手躡腳地跟在我身后。我一回頭，它也停下來，沖著我咕咕地叫，一躥一躥地準備上來“釬”我。我呵斥了幾句，又作勢踹了幾腳，它向后退了退，不動了。等我再向前走，發(fā)現它又悄悄地跟在我的后面，隨時準備上來攻擊。幾次三番之后，我先敗下陣了，回到屋里乖乖地坐著去了。
好啦！關于采樣點的故事就先說到這里吧，真正的采樣還沒開始呢！









作者：狄一安
國家環(huán)境分析測試中心